《外面是夏天》by 金爱烂 读书笔记

烈日下的午后孤独(译本序)

人物为了成为人,需要说什么呢?想来想去,有时需要的不是语言,而是其他。

这种寂静,就是属于她的审美意义上的记号。她的作品足以说明,小说家应该有能力用一种有美感的方式去表达现实中的龌龊与不堪。并不是强行为现实中的苦难加上柔光滤镜,而是忠实它的同时,将它纳入属于自己的那个美学体系去呈现——前者与后者之间存在天渊之别,只不过,也许乍一看不那么容易区分。

对面

这天两人睡得比平时香甜,这要归功于晚餐桌上的蔬菜。桃花整夜都感觉到绿色的碳长久燃烧的气息。感觉像是低亮度闪烁的植物能量清幽地照亮黑暗的身体,灵魂也朝那个方向伸出手,让光芒照亮自己。睡梦中变换姿势的时候,桃花几次都觉得胃里好舒服。

晚上九点多,李修到达首尔南部汽车站,下了新郎方面租来的大巴,跟朋友们告别,然后转身去往地铁方向。这时,几个大学朋友抓住他的胳膊,说好久不见了,到附近喝杯酒吧。李修借口说家里有事。有人发出了不知是撒娇还是炫耀的牢骚,“我们也喝不了太久”,“还得早早回家给孩子们送圣诞礼物呢”。李修不想在敷衍的对话中无聊地度过平安夜。漫长的岁月里,大家各自奔忙,友情和回忆都变淡了,现在哪个朋友都不如桃花让人放松。他又找不出理由推脱,只好稀里糊涂地跟在呜里哇啦的人群后面。

就喝一杯”的酒局接连持续了三轮。凌晨三点多,桌子上只剩李修和东宇了。他们两个关系并不是很好。李修知道东宇最近开了家咖啡厅,但是倒闭了。无须直接联系,这样的消息也会传入耳朵。李修猜测自己的消息也会这样传播出去,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成为话题,伪装成担忧的乐子,伴随着罪恶感的愉悦。

以前和李修去水族馆的时候,两个人的头上也有类似的花纹闪烁。那是水影,还是光影呢?当时李修伸出一只手自言自语,“光也会结冰吗?”桃花像是在欣赏美丽的座头鲸,观看着资本和商品懒洋洋游泳的样子。显而易见又枯燥无聊,她偶尔也会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不放。

桃花和李修两人都不信仰宗教,那天却都拿着同样重量的白色自助餐用塑料碗,站在同一个队伍里。每次回忆起初见李修的瞬间,桃花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充满潮湿餐厅的饭味、煮牛杂碎的酱汤和辣萝卜的气味,而不是花的芬芳和风的气息。

住在鹭梁津的两年里,桃花从不放松任何零散时间。她像叠毛巾一样,把属于自己的时间折叠起来使用。

经过复读,桃花终于在二十九岁那年拿到了合格证。那年夏天,李修在七级公务员考试中落榜。遇到桃花之前,李修已经有过两次落榜经历,起初并不是很沮丧。前辈们都说“七级或五级本来就需要三年起步”,所以他以为这很正常。过了四年、五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焦虑了。桃花通过警察公务员考试之后,李修仍然独自留在鹭梁津学习。遇到桃花之前两年,和桃花在一起两年,桃花离开之后两年,共计六年。对于李修来说,也算是竭尽全力,尽己所能之后甩手离开。

李修放弃学习的契机就是“桃花”。他希望桃花提出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自己可以坦然出门,毫无愧疚感;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他希望可以不用为钱担心。不过这都属于琐碎的纠结。当时最让李修痛苦的是远远地目睹桃花独自成熟起来的过程。看着桃花的语气和表情、话题发生变化,看着桃花的世界越来越大,这种扩张的力量将自己推远。桃花是得到国家认证,有国家做担保的市民。自己算什么呢?不是学生,也不是职场人,只是个模棱两可的成年人。工作之初,桃花每天都倾诉集体生活中遇到的困难,甚至有些烦。然而从某个瞬间开始,她不再在李修面前谈及职场生活了。意识到这点之后,李修结束一切,离开了鹭梁津。怀着告别的心情,他头也不回,为了“头也不回”而咬紧牙关,乘上了1号线上行地铁。

您想去哪里?

我乘火车从伦敦去爱丁堡。看多了会把眼睛染成蓝色的天空和边际分明的云团,稀稀落落地矗立在草原上的风力发电机,看到这些不由得想起“宁静的海洋性气候”的说法。这个岛国的天空酷似以前在日本动画片里看到的天空,酷似疲于打仗的士兵回忆幸福童年时的风景。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感觉面前的“晴朗”犹如从别人家摘下来的窗帘。眼前美丽的荡漾着的“现在”仿佛是美好的过去,又像是即将到达的未来,只是无论成为什么,都不属于我。

后面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场面在脑子里交错混杂。泪水如汗水般渗出。即使不是感情汹涌的时候,眼泪也凝结在脸上,像脓水。

在爱丁堡,我既没有珍惜时间,也没有浪费时间,就像往水沟里倒淘米水一样任其流淌。我使用适度的力量,使得时间以既不让我沉寂也不会把我卷走的流速经过。我没有寻找名胜古迹,没有看报纸,也没有拍照。没有交朋友,没有开电视,也没有运动。韩国有人联系我,我就用短信或邮件回复。有时连这些也不做。

在爱丁堡的时间不再像淘米水一样流淌,也不是飞快如箭。时间如长矛,径直插入我的身体,贯穿而过。我知道某段时间全盘进入了我的身体,也知道我每天都要具体而痛苦地感知这个事实。蜕皮像新芽,继续出现在我的皮肤上。这让我吃惊。听起来就像在“死亡”之上只有“死亡”可以继续绽放。

玄石扶着我回到住所,把我放在床上,帮我盖上被子,一手捧着我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安慰”我。我的心情尚未平静,戚戚然地看着玄石,看着看着,竟然用嘴唇碰触了玄石的眼皮。玄石轻轻后退,面带惊讶。不知是因为眼泪,还是因为酒气,玄石的脸出现了好几层,摇摇晃晃。玄石迟疑片刻,也亲吻了我的眼皮,做出郑重而安静的回答。我们用包含着问与答的眼神互相凝视。某个瞬间,我们的嘴唇自然而然地重合了。“口水好香”,“因为喝了酒”,“不,很香”。玄石说出了平时不说的话。黑暗之中,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声错综纠缠。肌肤与肌肤碰触,脚心变得滚烫,身体也变热了。我轻轻抬起上身,胳膊伸到头顶,脱掉连衣裙。玄石也迅速脱掉针织衫和T恤。他的手和嘴唇探寻着我的身体,既沉静又急迫。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要做好;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不想拖延。不同的欲望混杂在呼吸之中,从锁骨到胸膛,再到肚脐。忽然间,我感觉到玄石不再继续了。他在犹豫。我突然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只是为时已晚。我太慌张了,竟然忘记了房间里是黑的,只想着“关灯才行”,急匆匆地拉了台灯的线。咔嗒,周围骤然变亮。干巴巴的灯光照亮了我赤裸的身体。与此同时,玄石的瞳孔和嘴巴在慢慢扩大。他终于恢复了沉着,努力寻找不让对方感觉到失礼的话。他好像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仿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话。他困惑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家里凝固了一个多月的温热空气和外面的风相遇,翻来覆去地碰撞。

宁静而阴暗的卧室里散发出“我们家的气味”。那是我和丈夫共同制造的气味。我趴在床上,挠了几下后颈和小腹。红色斑点早在韩国时就附着于我的身体,跟随我去了英国,现在又坚持跟我回国。它们像伤害农作物的蝗虫,一群群蜂拥而来,忠诚地蚕食我的身体。

今天面对着眼前的这些话,我不由得想起丈夫发现自己学生时的样子。一个生命用惊讶的双眼注视着另一个生命。那个瞬间,丈夫能做什么呢……也许在那天,那个时刻,在那个地方,不是“生命”闯入死亡,而是“生命”闯入“生命”。

作家的话

夏天到了。

依然抓着某个人的手,或者放开,

像我的朋友们一样,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一如从前,

夏天来了。

说不出口的话和不能说的话,

不能说的话和必须说的话,

某一天变成人物,出现。

人物为了成为人,

需要说什么呢?想来想去,

有时需要的不是语言,而是其他。与这样的时间相遇之后,

停下来的时间变得频繁。

很久以前就写完了小说,

偶尔它们仍然露出不知去向何方的表情,

回头注视某个地方。

它们都来自哪里,

现在又想去什么地方?

被我赋予名字的它们,一直注视着什么地方?

有时我也转头看向它们。

立冬

琐碎而无聊的日子一天天积累下来成为四季,四季积累下来就是人生。

偶尔我会感觉被人们称为“时间”的东西像“快进”的电影,转瞬即逝。风景、季节和世界仿佛都在自转,唯独抛下我们,渐渐地缩小幅度,制造出旋涡后把我们吞噬。鲜花盛开,微风吹来,冰雪融化,新芽萌发,大概都是这个缘故。时间似乎在单方面偏袒某个人。

风景的用途

下雪了,就张开嘴巴品尝冬天;下雨了,就偷听陷入冥想的大地在吟唱;

那天看到的爸爸的手依然很大,很厚,里面谦虚地盘踞着通过长期劳作锻炼身体的人特有的正直和严苛。

挂在咖啡厅天花板角落的扩音器里不停地流出舞曲的旋律。感觉像有人用盆子装满噪音,兜头泼向我们。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爸爸。五年前,我们在婚礼上见过一次。与其说是“见面”,倒不如说“擦肩而过”合适。爸爸在父亲席上坐了会儿,以妈妈和我期待的方式,时间长短也是遵从妈妈和我的心愿。为了不被亲家诟病,妈妈无奈地和爸爸合影。他们像“职业玩家”和“职业高尔夫球手”中的“职业”父母,从始至终不失微笑。

他就是这样的人,就像严冬时节整齐叠放在房间里的被子,端正、厚重而沉闷。

当风景不再是风景,我也变成风景的一部分,瞬间就会感觉不安。

**大学毕竟是大学,春天的绿,秋日的黄都是那么美丽。孩子毕竟是孩子,单纯而敏感,偶尔又骄傲和无知得让人叹息。校园里飘浮着性格上的乖僻和道德的优越感,混合交融,还有莫名的溃败感和无力感也像沉重的空气那样游转,越是休学和转学频繁的地方越是严重。**名牌大学的学生们也没有大的不同。十几岁便已接受过高密度辅导班课程的孩子们,面对讲师们的努力也不会轻易被打动,就像看惯了著名演员的观众似的漫不经心。他们忙于学分管理、打工、就业准备,比高中生更累。当然,我在刚做讲师时的欲望和期待也失去了很多。课后回忆自己的失误,甚至后悔好几天,这样的事也渐渐减少。讲课室里没说完的话自己嘀嘀咕咕,惊醒睡梦中的妻子之类的事也变少了。跟学生们真诚交谈之后,现在依然会后悔,明明做个诚实的讲师就可以,我为什么还要试图成为“老师”。对于上课打盹或者玩手机的学生我会适度地视而不见,面对无礼的提问见怪不怪,相比关系更注重实务,现在我成了这样的人。也可以说我更接近于职业棒球选手、职业高尔夫选手那样的“职业”讲师了吧。最近,我得到了走上职业讲师之外其他岗位的机会。

遮挡的手

有的音在半空中画出细长的抛物线,继而栽倒;有的音追随某人单独飞行,心甘情愿地落下,当所有人都在关注即将消失的音将要去向何方的刹那,很多个音犹如孔明灯般飞起,像是对消灭的安慰。

不要太在意。因为他们拥有的道德只有这么一点点。

很久以前和你手挽手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有人看我们,你就会不以为然地这样说。看到医院里的老人,我偶尔会想起你那句话。我喜欢你的聪慧和机智,可是每当你轻松地概括和判定某件事的时候,我都会产生奇妙的抗拒心理。**有时这是以最简单的方式理解他人,省略了个人的历史和重量、脉络和奋斗,看起来就像过于漂亮的合理性。**尽管在这个郁闷而无聊的小城市里,包括我在内,明明对这种合理性如饥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