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生活》by 金爱烂 读书笔记
滔滔生活
音乐学院有很多钢琴弹得好的孩子,不过弹得不好的孩子更多。没有定期调音的钢琴全都患上了鼻窦炎。相框里的贝多芬和莫扎特坐在小学生们制造出的噪声中间,流露出无比厌倦的神情。孩子们懒懒散散,老师也是例行公事,我却觉得学钢琴很有意思。指关节下冒出的声音律动令人愉悦,内心深处荡漾着某种情感,促使我心生思念。这种感觉我也很喜欢。奇怪的是即便如此,我依然没有要把钢琴弹“好”的念头。我只想适当地弹琴。
练琴累了的时候,我就描画各个声音的表情。“来”是眼角斜视,“唆”是踮起脚。“咪”擅长装糊涂,“发”比“唆”低,好像更快活。
面粉颗粒在阳光下纷纷飞舞,触摸键盘的手指下埋藏着白色的指纹。
我在学院里学习了大约两年。这期间我学完了两本拜厄,开始接触车尔尼和哈农。车尔尼,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从异国吹来的风,带给我不同于肥猪肉和甜萝卜的共鸣。与其说我想学车尔尼,不如说我想听到车尔尼这三个字。
妈妈的脚在半空里打着拍子,袜子前尖浸透了洗碗水。那只脚就像妈妈飘浮在半空的内心一角。
正如“哆”之后会有“来”,夏天过去了秋天一定会来。季节缓慢走过,我们的青春太过明亮,明亮得近乎苍白。
转眼间,雨水已经没过膝盖。我意识到钢琴也被水浸泡了。这样下去肯定弹不了了。那一刻,仿佛有一辆全速飞驰的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我心头划过。摩托车扬起的尘土间,几千个饺子犹如气泡般若隐若现。姐姐的英语书、电脑和“ㄷ”字符、爸爸的电话、我们的名字都飘到空中,随后爆裂。我掀开钢琴盖,整洁的键盘尽在眼底。我把手指静静地放在琴键上。拇指弹“哆”,食指弹“来”,中指和无名指弹“咪”和“发”,我一点儿也没用力,却感觉某个音符发出长长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在手指上用了力。
“哆——”
“哆”发出长音,在房间里飞舞。我按了“来”。
“来——”
男人扭动身体,躺着的身体又变成了镰刀状。我开始放松地弹钢琴。指尖冒出的音符也都湿漉漉的。
“唆 咪 哆来 咪发唆拉唆……”
吃水的踏板冒出湿漉漉的气泡。声音缓缓升起,交融,消失。
“咪咪 唆 哆拉 唆……”
男人的身体像饺子似的热气腾腾。雨时强时弱。我在黑雨荡漾的半地下室里弹钢琴。他的脚腕泡在水里,不知做了什么梦,脸上带着笑容。
口水涟涟
今天可以看到一年中最安静的城市。凌晨一点,灯一盏盏熄灭,街头的人群渐渐消失的时候——首尔静悄悄的,像出了故障的音乐贺卡。男人穿着假冒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夹着一盒拌面,眼望天空。电线如同五线谱,在低矮的云层间延伸。雪花落在男人脸上,悄然融化。经过乐谱,朝着最低音滑落的音符。路灯下的雪颜色金黄,仿佛摸上去会很温暖。
从某种意义上说罚款就是许可。
陈旧的寂静犹如客人,端坐于房间中央。
转眼到了十二月,各种年底催款单纷至沓来。他又一次在面试中落选,生活费也捉襟见肘了,而圣诞节犹如瘟疫般归来。
女人不满地看了看寝具。满是黄斑的被子上蠕动着陌生人的阴毛和头发。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卫生间的门。充斥卫生间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地上的瓷砖破了,生锈的洗漱台斜斜地戳在上面,像失去了脚的残兵败将。流淌着锈水的洗漱台上聚了一团头发。
男人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也是这样。云层遮盖的天空,黑暗的城市,雨滴声在两人的心里,在抒情的底部画着同心圆,慢慢地凝结、扩散,凝结、扩散的时候——两个人听着心底的声音,默默无语。男人拥抱着她,亲吻,然后注视她的眼睛。
方寸之地
我跟随全世界最健康的三十来岁的村妇,我的妈妈,开始爬台阶。村庄皱巴巴,好像用于提高肺活量的肺泡。
每条胡同都有不同的浓度——胡同里流淌着多重时间,妈妈在夕阳多彩的浓淡之中飞快地穿梭,还没忘了跟我说话。我保持着听得见妈妈说话的距离,迅速地迈着碎步。妈妈说的大多是我小时候的事。我吃什么,在哪儿受伤,怎么逗父母笑,弄坏了多少东西。妈妈还说房东大婶对我们有多好多好。她说有些事无法回报,但是绝对不能忘记。妈妈在膝盖上用力,继续攀登台阶,继续讲我们将要到达的那个房子。那是妈妈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那个房子里睡了很多觉。
世间所有美妙的声音里都有风。宛如悬挂在“风”字灵巧尾巴里的妈妈的话,单词的草籽,宛如在我胡同般的血液里游转,某个瞬间“嘟——”发芽的声音,宛如我嘴巴里的话语满世界游转,最后进入你的身体,萌生出另一句话的声音。或许我——就是和消失的语言、消失的记忆、永远无从了解或从未拥有过的长眠、好像早已熟悉的风景一起,吃着从失踪事物之间吹来的风长大的呢?
我在这些语言中间常常感到滚烫、疼痛、坐立不安。
我靠着座椅,阅读那些有着我无法拥有的面孔的六十年代作家的文字,感觉心情无比舒畅,这时地铁飞快地通过汉江间,二十世纪的风景碎片似的涌进车窗,我连忙转身看向窗外。桥下静静闪光的江水……首尔的大河,每当我看到它,就像喝一杯热茶,清清净净的孤独沉向心底。
与此同时,我也会真切地感觉自己是离家在外。正如所有发光的事物,江水总是飞快地逝去。
220伏特的月亮浮在额头之上。周围死一般寂静。他缺席造成的寂静充满了整个世界。那个瞬间,我喜欢上他了。
“风,像这种从地下吹来的地铁风,如果我们用全身去迎接,感觉体内的什么东西在肆意摇摆。”她的。发光摇摆
挂在脚尖上的影子,跟随着日升日落的速度发生变化。
突然间,我意识到在见到某个人之前先知道他的名字是多么危险的事。
刀痕
刀象征着某种威严,妈妈喜欢它的坚固感。那天,妈妈怀揣着黄板纸层层包裹的刀,走进山村。她心潮澎湃,宛如怀抱情书奔跑的少女。从那之后,妈妈手里握的不是戒指的闪亮,而是菜刀的光芒。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真正饿过肚子。抛开穷富不谈,一个人几十年的饥饿,几十年的食欲,全部由另一个人负责,这个事实奇怪而又惊人。漫长的岁月里,妈妈腌这泡那,储存食物,大笑,偶尔也会在搓洗胳膊上的泥垢时独自哭泣,还故作泰然地说,都说女人磨刀就会命硬,不过到现在还没克死老公和子女,看来应该没事了。我过生日的时候,妈妈撕下牛胸肉,给我煮海带汤。过年就蒸年糕,郊游就给我做紫菜包饭,冬天做腌萝卜泡菜。我的心脏、肝脏、肠子和肾脏在茁壮成长。留在食物上的刀痕也在我体内凌乱地游转,碰触着我。我不懂这些,反而长得更旺盛。一年过去了,妈妈做年糕。又一个季节过去了,妈妈煮绿豆,做绿色的豆腐。我吃着热乎乎的食物长大,食物总是带着新鲜的铁味。
妈妈和我枕一个枕头。妈妈的身体散发着香甜而疲惫的味道,像季节尽头,在店铺里静静腐烂的水果。世界静悄悄,身体软软的,黏黏的。
孩子和岛
孩子的裤裆突然就湿了,像埋在心里的爱情那么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