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读书笔记|荣如德 译
第一夜
打清晨起,我就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的困扰。我忽然觉得,大家都把我孤零零地撇下,大家都不理我。哦,对了,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会问:所谓大家指的究竟是谁呀?因为我在彼得堡已经住了八年,却几乎没有结交上一个熟人。但是,我要熟人做什么?我本来就熟悉整个彼得堡;正因为如此,一旦整个彼得堡纷纷去乡间消夏,我就产生被大家撇下的感觉。我一个人待着害怕,所以整整三天一直满怀惆怅在城里转悠,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
我们彼得堡的大自然,随着春天的来临,会突然把老天赋予它的力量全部显示出来,一下子披上翠绿的盛装,开出五光十色的鲜花,那时自然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动人的情致……它不禁使我想起那个病恹恹的姑娘来,您瞧着她,时而会感到惋惜,时而怀着一种同情的爱怜,时而则根本视而不见,但她会在瞬息之间出人意外地变美,美得难以形容,美得出奇,而您在惊讶、陶醉之余不由得会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闪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这苍白、憔悴的两腮?是什么往这线条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为什么这胸脯这样隆起?是什么促使这可怜的姑娘脸上突然焕发出生命力、朝气和美,促使它闪耀起如此火花四溅的笑容?您四顾张望,寻找某人,思量猜测……但这一瞬过后,明天您遇到的也许还是先前那双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眼睛,还是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种顺从、胆怯的动作,甚至是忏悔,甚至是某种令人沮丧的哀怨和恼恨自己一时冲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遗憾,这一瞬间的美竟如此急速、如此无可挽回地枯萎了,这美在您眼前的一闪竟是如此虚妄、空幻;您感到遗憾,因为您甚至没有来得及爱上她……

第二夜
他脉脉含情地望着在寒冷的彼得堡天空中渐淡渐隐的晚霞。我说‘他望着’,这话不对:他不是望着,而像是无意识地凝视,似乎感到疲倦,或者注意力同时被别的更有意思的事物吸引住了,故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只能匀出一眨眼的工夫投以几乎是不自觉的一瞥。他得意是因为明天以前不必去做他讨厌的事情,并且像学童放学后可以去做心爱的游戏、可以放肆淘气一样高兴。娜斯简卡,您只要从旁边瞧他一下,立刻会看到,喜悦的心情已对他脆弱的神经和亢奋的想象产生奇妙的影响。瞧,他开始若有所思……您以为他是在考虑晚餐?考虑今晚怎样度过?他在看什么这样出神?是不是在看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那样潇洒地向乘坐骏马所拉的油壁香车打他身旁疾驶而过的一位女士点头致意?**不,娜斯简卡,此刻他才顾不上这些闲事细节哩!此刻他已拥有自己的一套不寻常的丰富生活;他一下子变富了,夕阳斜晖脉脉的临去秋波并非无缘无故这样多情地在他前边一闪,这一闪从他温暖了的心中唤起蜂拥而至的印象。**过去,这条路上哪怕是最不足道的细节也会使他吃惊;此刻,他眼里几乎根本没有这条路。此刻‘幻想女神’已随兴之所至撒开金色的经线(可爱的娜斯简卡,您如果读过茹科夫斯基 [4] 的作品一定知道),并开始在他面前展示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案,也许随兴之所至把他从回家时所走的花岗岩便道带到了水晶七重天亦未可知。现在您不妨试一试把他叫住,出其不意地问他:此刻站在何处,走过哪几条街?他一定什么也记不起来,既不知走过哪几条街,也不知此刻站在何处,只得懊恼地红着脸,而且必定会撒个什么谎挽回面子。所以,当一位很可敬的老太太在便道中央颇有礼貌地叫住他,因迷失路途向他问道的时候,他竟会全身一震,差点儿喊出声来,并且惊恐地环顾四周。他不悦地皱一下眉头,继续往前走,几乎没有留意行人瞧着他纷纷抿嘴暗笑,还冲他的背影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留意有一个小女孩提心吊胆地给他让路,睁大眼睛望着他在沉思中咧嘴的傻相和手势,放声笑了起来。
可是,一种使他胸口隐隐作痛和起伏波动的阴郁感觉,一种新的欲望诱人地撩拨、刺激着他的奇想,悄悄地招来一大群新的幻影。寂静笼罩着小房间;孤独和懒散则为想象提供温床;他的想象在渐渐燃烧,在微微翻腾,一如老玛特辽娜的咖啡壶里的水——她正不慌不忙地在隔壁厨房里张罗自己的厨娘咖啡。接着,想象已经冒起火苗,无一定目的随便拿来的一本书没读到第三页即从我的幻想家手中跌落。他的想象重又调好了弦,重又鼓足了劲,顿时,一个新世界,一种迷人的新生活重又在他面前闪现出灿烂辉煌的前景。又一个梦境——又一次幸福!又一服令人心荡神驰的美味毒药!哦,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能吸引他呢?在他入了迷的心目中,娜斯简卡,我跟您的生活是那样懒散、缓慢、没劲;在他看来,我们全都对我们的命运不满,对我们的生活感到苦闷!确实如此,您不妨观察一下,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一切乍看起来是多么冰冷、阴沉,活像都在生气……‘真可怜!’我的幻想家忖道。他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瞧,那些神奇的幻影,它们是那么迷人,那么精妙,那么无边无际地在他面前构成如此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的图画,而居于这幅图画中心的第一号人物,当然是他——我们的幻想家本人的千金贵体。
不,娜斯简卡,我跟您如此向往的那种生活,对他这样一个贪欲的懒人怎么能有吸引力呢?他认为,这是寒碜、可怜的生活,殊不知忧郁的时刻有朝一日也可能临到他头上,那时他为了过一天这种可怜的生活,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幻想岁月,而所换的还不是欢乐,不是幸福,到了那个忧郁、悔恨和无限哀伤的时刻,他也不再挑挑拣拣了。但那个可怕的时光,目前还没有来临,他什么也不要,因为他凌驾于愿望之上,因为他拥有一切,因为他太饱了,因为他本人是绘制自己生活的画家,每时每刻都在按新的奇想为自己创作生活。这个童话般的幻想世界制造起来太容易了,而且又是那么逼真!仿佛这一切的确不是幻影!
当粉红色的朝霞闪进窗户,黎明用我们这里彼得堡那种虚幻可疑的异光照亮阴暗的房间时,我们的幻想家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精神过度兴奋之后出现了麻木,心中交织着甜蜜和痛苦,就这样昏昏睡去,这是为什么?
我感觉到,它——这种永不枯竭的幻想——终于疲倦了,终于在无休止的紧张状态中枯竭了,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些残垣断壁中把它建设起来。可是,心灵却要求得到别的东西!于是,幻想家徒然在往日的梦想中翻寻,在这堆死灰中搜索一星半点余烬,企图把它吹旺,让复燃的火温暖冷却了的心,让曾经如此为他所钟爱、如此触动灵魂、连血液也为之沸腾、热泪夺眶而出的一切,让曾经使他眼花缭乱、飘飘欲仙的一切在心中复苏!娜斯简卡,您可知道如今我落到了什么境地?告诉您,我已经不得不纪念自己感觉的周年,回忆几年前曾经如此为我所钟爱、而实际上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所追忆的仍然是那些荒唐、虚妄的幻想,——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现在连这些荒唐的幻想也没有了,因为现在幻想已无从产生:要知道幻想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
我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哪里去了?我摇摇头说:岁月飞逝得真快!然后又问自己:你用自己的岁月做了什么?你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埋葬到何处去了?你这几年究竟是不是活着?我对自己说:瞧,世上变得多么清冷。再过几年,接着将是凄凉的孤独,然后颤颤巍巍的老年将随着拐棍儿一起来临,再以后则是哀伤和沮丧。你的幻想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你的镜花水月将要凋零、破碎,像枯黄的秋叶从树上脱落……哦,娜斯简卡!要知道,孤孤单单一人独处将是可悲的,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叹惜,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因为失去的一切本身即是一片空虚,是一个愚蠢的、滴溜儿圆的零,纯粹是幻想!

娜斯简卡的身世
我的心跳得把脑袋都震痛了,神志也有些昏迷。
第三夜
今儿个下雨,是个愁闷的日子,满天阴霾,就像我未来的老年一样看不到一线光明。奇怪的思想、阴暗的感觉压迫着我,头脑里麇集着许多我还不清楚的问题,我不但无能为力,而且也不想加以解决。解决这一切并不取决于我!
然而,欢乐和幸福能使人变得多么好啊!在心中沸腾的爱是多么热烈啊!你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心都注入另一颗心,要使一切都快乐,一切都欢笑。这种欢乐的感染力多强啊!昨天她的话是如此多情,心中对我充满了善意……她对我是多么体贴,多么温柔,她是那么鼓励和爱抚着我的心!哦,幸福可真会卖弄风情!而我……我却把一切都信以为真;我以为她……

其实,我的天哪,我怎能这样想呢?明明一切都已属于另一个人,一切都不是我的;说到底,甚至她的这种柔情、她的关切、她的爱……不错,她对我的爱,——也明明是即将与另一个人相见的喜悦,无非出自硬要我分享她自己的幸福的愿望,我怎能盲目到这种程度?……可不是吗,及至他没有来,我们空等了一场,她便皱眉蹙额,变得胆怯、慌乱起来。她的举止言语便不再那么敏捷、调皮和欢快。然而,说也奇怪,她却加倍对我表示关切,仿佛本能地想把她自己希望得到和唯恐不能实现的一切倾注在我身上。我的娜斯简卡变得如此胆小、如此惊慌,看来终于明白了我在爱她,因而深感我这片痴情之可怜。的确,当我们自己不幸的时候,我们对别人的不幸感受更加深切;感情的趋向不是分散,而是集中……
“上帝保佑您!”她答道,“要不是我幸福到这种程度,您的怀疑和指责恐怕会使我哭起来。不过,您在一个问题上开了我的窍,这个问题够我想上很久很久;但我以后再去想它,现在我要向您承认,您说得不差。是的!我确实有些反常;我好像全身心处在等待状态,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的,实在太轻太轻。算了,感觉的事不谈也罢!……”
我心中的苦杯终于满极而溢。
“当然,也许我对他还不完全了解,不完全知道他的心思。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怕他;他总是那样严肃,似乎挺傲慢的样子。当然,我知道他这仅仅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其实,他心中的柔情比我心中的更多……您可记得,我曾经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当时他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我至今没有忘记;但我毕竟太尊敬他了,而这一点恐怕说明我配不上他,可不是吗?”
“不,娜斯简卡,不,”我答道,“这说明您爱他甚于世上的一切,而且远远超过对您自己的爱。”
九点钟才过,我在屋子里坐不住了,便穿上外衣走出家门,尽管天气不好。我到了那里,坐在我们的那条长椅上。我向她所住的那条胡同走去,可是又感到羞愧,在离她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转身回来,甚至没向她家的窗户看一眼。我回到家里,那种惆怅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多么阴湿、枯寂的时光!要是天好的话,我会在外边走上整整一夜……
我心中已满得什么也盛不下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张不开口。我将开口同时我感到空虚
我的白夜是在清晨结束的。这一天的天气不好。雨下个不停,敲着我的窗子添人愁绪;小房间里暗沉沉的,外面阴霾霾的。我的头又痛又晕;一阵阵寒热正在潜入我的肢体。
早晨
可是,要我记恨,要我往你——娜斯简卡——如碧空晴天般的幸福上面围赶一块乌云,要我痛责之余让你的心蒙上一层忧伤,暗中忍受内疚的刺痛,在欣悦的时刻夹着悲哀跳动,要我把你跟他一起走向圣坛时插在黑色鬈发中的那些娇艳的鲜花挼碎,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朵……哦,决不,决不!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
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