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之死》读书笔记|宋娀 译

忧郁症

忧郁症的主体深陷“自我”的旋涡直至溺毙;爱欲则能从对“他者”的体验中感知到差异的存在,引导一个人走出自恋的沼泽区。**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我牺牲。一种衰弱的感觉向坠入爱河的人的心头袭来,但同时一种变强的感觉接踵而至。**这种双重的感觉不是“自我”营造的,而是他者的馈赠(Gabe des Anderen)。

承认“无能为力”

**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与此相反,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当”所统治。**生产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时,“应当”就被迅速地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能够”代替了“应当”。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远比虔敬、命令及其带来的剥削更有效。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他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因而是自由的劳动主体,但这并非真正的自由,因为他将自己分解为无数自由的零部件,然后向内剥削自己。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正如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的效率更高,因为前者带来一种类似自由的感觉,或因这种剥削可以脱离被统治的前提而实现。

爱欲是一种超越了工作绩效和能力的、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情态动词就是承认“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8]追求“能力”的绝对化将毁灭“他者”的存在,而与他者发生关联的前提恰恰是某种“无能为力”。只有承认“无能为力”,他者才会出现:“我们应该把对他者的爱欲描绘成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败吗?如果我们用惯常的定义去描述这一术语——比如爱是‘可把握’‘可占有’‘可辨识’的,那答案是‘应该’。因为爱欲中确实无可占有,无可把握,无可辨识。如果一个人声称他占有、把握和认清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不是那个‘他者’。占有、把握和辨识都是‘能力’的近义词。”拉康:爱是给出你的匮乏

今天,我们借助数字媒体,努力将遥远的他者尽可能地拉近距离,甚至可能实现零距离。“近距离”依然意味着保持距离,而“零距离”却是将这份距离感彻底毁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近距离”反而变成了大家心中具有消极意味的“距离感”。当今社会,对“距离感”赶尽杀绝的行为大行其道,因为“距离感”是消极的、会制造紧张气氛和压力的。零距离因而成为积极的、肯定的结果。然而,消极面往往是一个事物得以诉诸积极面的、可以活跃存在的基础。单纯的积极面是缺乏生命力的。

如今,爱被当成一种享受的形式被积极化了。首先,它必须制造出愉悦感受,不应有情节、有故事或者带有戏剧性,而应该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须免于受到伤害、攻击、打击等负面行为的影响。爱的消退本身已经是相当消极的事情了。但这些消极面其实是爱的本质的一部分:“爱不是一种可能性,它并不基于我们的努力和积极态度而存在,它可以没来由地打击我们,伤害我们。”[11]然而,在这个被绩效和能力统治的社会,一切必须具备可能性、积极性和项目化的特点,无法接受爱所带来的伤害和磨难。

情欲是与“他者”的缺席分不开的。缺席的不是“空虚”,而是“可见的未来”。因为未来是属于“他者”的时间。将“当下”绝对化意味着将时间同质化,使他者始终具有可支配性。因此,列维纳斯将爱抚和肉欲都视为情欲的投射。他者的缺席对于两者至关重要。爱抚是“与会随时逃遁之物的游戏”[15],是对那些一刻不停地向未来遁去之物的追求。在列维纳斯看来,情欲是由欲成未成、欲来未来之物所滋养的。欲望的辩证法中欲望的转移:欲望始终欲望着欲望的再生产,即总想要更多他者在全部感官的集合体中的缺席对于肉欲的张力和激烈程度至关重要。

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尽管避免触及疯癫和狂迷等极端状况,却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atopische Andersheit),在当今这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濒临灭绝。此外,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反对将他者物化和商品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消灭了绝对他性,使一切臣服于消费社会。但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关系,因此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状况。

徒劳的生命

野猪将它的獠牙刺进美少年阿多尼斯的身体,一招致命。野猪象征着情欲,是疯癫和狂迷的表达。阿多尼斯死后,野猪说:它那充满情欲的“牙齿”(erotikous odontas)绝对没有伤害到阿多尼斯,那只是一种爱抚的方式。马尔西里奥·费奇诺[1]在他关于柏拉图《会饮篇》的书中则描述了爱人的情欲之眼(erotikon omma)。[2]与野猪的獠牙一样,那眼睛充满了致命的激情:“因为你的眼睛穿过了我的眼睛,渗透我的骨髓,引燃了炽热的火焰。我对那些因你而消逝的事物产生深深的同情。

费奇诺看来,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它能直接导致“变形”,让一个人抛弃他的本性,教他“容纳陌生的东西”。[5]变形和伤害,都体现出一种消极性。这种消极性在越来越强调爱情的积极面和顺从性的今天已经逐步消失。人变得越来越相似,在他者身上也只是找寻和确认他们自己。

资本主义将徒劳的生命绝对化。过上好日子并不是它的终极目标。增量、增值、增长的压力是对抗死亡的手段,因为死亡意味着绝对的失去。亚里士多德认为纯粹的资本收益是寡廉鲜耻的,因为其目的不是过上好日子,而只是徒劳的活着:“所以,有那么一些人觉得房产管理的目的正在于此,他们坚持认为,一个人要么应该把钱财保护好,要么就要让它无限的增加。产生这种观念的根源是为了生存的孜孜不倦的努力,而非为了过上好日子。”[10]因此,资本和工业生产的流程不断提速,朝向无穷无限的方向,好日子的“目的论”不再奏效。每一种行为都趋向极端,打破了伦常。资本主义因而是伤风败俗的。

人们应当换一个角度去读黑格尔,至少区别于德里达、德勒兹和巴塔耶的理论。后者将“绝对”指向暴力和极权,而黑格尔的“绝对”是爱情:“在爱情中,从实质的角度看,存在着被我们用于描述绝对精神这一基本概念的时刻,即由他者回归到自我从而达成生命的统一。”[11]**绝对意味着不受限,受限的精神只会表达自我意志,避开他者的存在;而绝对精神则意味着认可了他者的负面性。**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的生命”不是徒劳的生命,“它不畏死,不怕生命之凋零”,它承载并包容着绝对精神。绝对精神的生命力源于“死亡的能力”,它并非只重视积极面,忽视消极面。相反,它更愿意直面消极的部分,并与消极面共存,它的绝对性恰好体现在它直面各种极端和负面情况,并将它们包容在内——更准确地说,将它们封存在内。[12]纯粹积极的、由肯定性主导的地方,是不存在精神的。

黑格尔将“绝对精神”定义为一个闭环(Schluss)。[13]这不是指形式逻辑上的封闭性。黑格尔会说,生命自身就是一个闭环。如果它不是绝对的封闭,而是有限的封闭、短路式的短暂封闭,那么这个闭环会产生一种将他者全然排除在外的暴力。黑格尔辩证法本身就是一种闭——开——再闭的运动。绝对的闭环是一种漫长而缓慢的闭合,闭合前会在他者那里充分停留。如果精神无法完全封闭自成一体,他者的负面性就会对它构成攻击,它会受伤,流血而死。不是所有闭环都指向暴力。人们缔结和平。人们缔结友谊。友谊就是一种闭环。爱情也是一种完全的闭环,因为它可以牺牲自我,将自己交付死亡。“爱情的本质”在于牺牲自我意识,将自我置于他者之中而导致忘我。[14]黑格尔理论中的奴隶意识则是一种有限的封闭,不能接受完全的闭环,因为奴隶不愿牺牲他的自我意识,意即不接受死亡。作为绝对闭环的爱情则是可以穿越死亡的。**尽管有爱之人会为他者牺牲,但这种牺牲使他能够回归自我。这种由人及己的和解式的回归与对他人的暴力式占有无关,**后者是有些人对黑格尔思想精髓的误读。事实上,这种回归是他者的馈赠,是以自我牺牲和放弃为前提的。

爱情对于马尔西里奥·费奇诺而言是“在他者中的死亡”:“我爱你,而你也爱我,我在你中找到我,而你也想念我,我将自己舍弃,进入你,而你接受我,于是我找回了自己。”我为你而改变、因你而发觉自身的匮乏、因而想成为更好的自己[15]费奇诺认为,爱着的人在被爱者身上忘却自己,而这种忘却能帮助自己找回自己,重新拥有自己,这就是所谓“他者的馈赠”。他者的优先地位使爱神厄洛斯(Eros)的权力优于战神阿瑞斯(Ares)的暴力。在权力或者统治关系中,我是他者的对立面,并且臣服于他者。厄洛斯的权力则体现在“失权”上,我不再维护自己的地位,而是在他者中、为他者失去了自我,同时,他者又帮助重塑了自我:“统治者通过统治他人确立强权;求爱者通过他者重新找回自我。爱情中的双方必须首先从自我中走出来,走进对方,让自我在对方中死去才能重生。”

新自由主义释放了自我和效率激励,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导致了爱欲的消亡。积极社会中,死亡的消极性逐渐隐去,社会中仅存徒劳的生命之焦虑,唯一的目标是“确保在无序中苟活下来”。这是奴隶的生活状态。担心无法苟活的焦虑,已夺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生命力。生命力是一种复杂的现象,仅有积极面的生命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消极对于保持生命力至关重要:“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20]这与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活力、健康状态是有区别的,后者排斥了一切消极性。苟活之人形同活死人,他们在生时形同已死,在死前只能偷生。

色情

色情即将这徒劳的生命示众。它是情欲的对手,又亲手毁掉了性。从这个角度看,它比道德更“成功”:“性不会毁于道德、高尚和压迫,而最有可能毁于比性更能代表性的东西——色情。”[1]色情的吸引力在于“将无生命力的性行为从有生命力的性爱中剥取出来”。色情的伤风败俗之处不在于它含有太多的性内容,而在于它其实与性无关。今天,对性构成威胁的不是“纯粹理性”,即反对快感、认为性行为“不洁”的观点,而是色情。[2]后者并不是真实场景中发生的性行为,即便真实发生的性,如今也可以成为色情物的内容。

想象力

如今,互联网则将“现代主体定位为以虚拟和想象的方式追求各种事物和生活形式的体验的主体”[3]。现代的自我通过商品和媒体图像感知自己不断增长的愿望和感觉,其想象力首先受制于消费品市场和大众文化。

新的通信媒体并没有让想象力插上翅膀,相反,它们造成的信息密集,特别是
视觉信息的密集,压抑了想象力。超高清视觉效果对想象力无益,色情片就是通过将视觉信息无限倍地扩大来毁掉人们对情欲的想象的。

爱欲政治学

爱情政治学是不存在的。政治是对抗性的。但政治行为在一定层面上与爱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爱欲存在着一种政治的变形。每一个爱情故事背后都有政治活动的背景,也都指向了爱欲与政治的关联。阿兰·巴迪欧虽然拒绝承认政治与爱情的直接联系,却认为生活与爱情的强度之间存在一种“隐秘的共鸣”(geheime Verbindung),而人们对生活的投入完全是政治理念的体现。两者如同“音色和音量完全不同的两种乐器,却由一个伟大的音乐家编入同一乐章,并以一种离奇的方式相和而鸣”[5]。政治活动作为集体对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更公平世界的向往与爱欲有着深层次的制约关系。爱欲可以称为政治斗争的能量源泉。

理论之殇

海量信息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世界的熵,即世界的噪声量。思考需要安静,是在安静中的一种探险。当今的理论危机与文学和艺术的危机有很多相似之处。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作家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将其称为精神的危机:“我们不仅处于一种经济危机之中,还处于文学危机之中。欧洲的文学正面临威胁。我们现在在欧洲正经历的是一种精神的危机。”[3]有人问,布托尔从哪里看出精神危机之所在,他回答说:“十到二十年以来,文学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出版物如同洪水涌来,但精神是停滞的。原因在于沟通的危机。花样翻新的通信工具令人惊奇,可它们带来的是一片可怕的嘈杂。”如同荒草蔓生的海量信息带有过度的肯定性,如同噪声。透明的信息社会是噪声量极高的社会。它不具备否定性,只有同质性。精神的本意为不安,也正是不安给予精神以活力。

数据支撑的“积极科学”无法带来认知或真理。被人们接收的信息仅能算是知识。但知识不同于认知。知识是肯定性的,因而是积累的、渐增的。肯定性的信息不能改变和预告任何事情,因而是无果的。认知则是一个否定性的过程,包含着甄别、提炼和实践。因此,由经验得来的认知可以让既成之事全然动摇,并创造出全新的事物。接收过量的知识并不能带来认知。信息社会是一种经历式社会。经历是不断累积和增加的,它与经验不同,因为它常常是一次性的,不具备通往他者的入口。它缺乏不断变形的爱欲。包括性也成为爱情的一种肯定化了的体验模式。因此,性也是不断累积和叠加的。

真正的思考会随着爱欲一起升华。必须做一个好朋友、好情人,才能有思考的能力。没有爱欲,思考就丧失了活力,失去了不安,变得重复和被动。爱欲刺激了思考,使人有意愿去追求“独一无二的他者”。在《什么是哲学?》(Was ist Philosophie?)中,德勒兹和瓜塔里将爱欲提升为思考的超验条件:“如果朋友是思考能够进行的条件,那么什么是朋友呢?或者情人,是情人吗?人们原以为纯粹的思考是将他者排除在外的,那么朋友会将一种与他者充满活力的关系重新带入思考之中吗?”[6]